今年的中秋節(jié),是我最高興的一天。這天,不只因為家人相聚、共度良宵,也不只因為舉家搬入寬敞明亮的新房,也不是弟媳生了人見人愛的“雙胞胎”。而是,十年前開啟的故事在這天有了可喜的結局。期間,相互承諾了整整十年,相依鼓勵了整整十年。
這天,我一直幫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生村官,被安排到老家擔任村委會主任助理。這本是平凡的事情,遠不及考上北大、清華那么震撼和驚喜??墒?,我覺得大家都付出了、盡力了、收獲了。這孩子太特殊,走過的路太曲折了。一路走來,有情有愛、有淚有痛,有關心有陪伴,有失望有無奈。總之,這十年,是一言難盡的十年。
一
我走出故鄉(xiāng)大山已經(jīng)36年了,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。當年,村民歡送的場景真是“人山人海、鑼鼓喧天、鞭炮齊鳴”,到今天還在眼前浮現(xiàn)。每次想起來,還是那么記憶猶新,那么內心澎湃。
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。大學畢業(yè)當教師已經(jīng)30多年了,對家鄉(xiāng)的惦念與日俱增。十多年前,老家村東三大爺跟女兒來到城里居住。最親家鄉(xiāng)人,有著聊不夠的親情。
那年盛夏里一天,三大爺說,村里鐵柱媳婦帶著兒子也來城里了,在火車站附近看見的,躲躲閃閃,不愿說話,好像住在一戶的南屋。
鐵柱?他是我兒時伙伴,我腦海里霎時映現(xiàn)出魯迅《故鄉(xiāng)》里少年閏土的形象。我們都喊他柱哥,他愛替我們小孩子打抱不平。
三大爺說,鐵柱初中畢業(yè)那年,父親砌墻砸斷了腰。為了家庭過日子,他沒去考高中,到邊遠地區(qū)打工了。年輕氣盛,他參與“青龍幫”,參與榨油、打架。二十歲那年,發(fā)生車禍,拖著病腿回了家。
父母很要臉面,看到鐵柱又生氣又痛愛,母親不久生病去世。父子言語不和,常常干仗。父親去世之前,砸鍋賣鐵,從很遠的外地“買”了個兒媳婦。鐵柱抽煙喝酒,無所事事,媳婦以淚洗面。一年后,孩子出生了,叫“大山”。
鐵柱好吃懶做,成為遠近聞名的“惡人”。求職打工,老板不要;地里稼穡,又嫌太累。后來,又參與了“保護傘”隊伍。一次,偷挖砂石團伙看見一農戶院子周圍是大量砂子,強行讓人搬遷。那天,媳婦跟孩子正路過那里,看到鐵柱等人揮舞棍棒、鐵锨,砸窗戶、拋石頭,綁人出門,最后,不知誰把老人打得頭破血流,一伙人一哄而散。
“爸爸——”看著逃跑的父親孩子喊著。鐵柱臉上流著血,面目扭曲,會回頭,跑了。
鐵柱的猙獰、兇狠和狼狽逃竄的樣子,深深印在母子的腦海里。“鐵柱打死人,公安要槍斃他。”妻子耳邊常響起這句話。“殺人犯的孩子別跟我同桌”、“龍生龍鳳生鳳,老鼠兒子會打洞”,孩子每次聽到這些,就渾身打顫。母子在村里成了過街老鼠,誰也不敢、不愿走近。
二
2010年暑假,母子在老家待不下去了,就來到這座離老家200多公里的城市。母子倆像逃難似的,引得好心人憐憫??赡缸觽z不相信有好人,也不愿麻煩和愧對好人。
“我這就去找母子倆!”我擔心如果不及時找到他們,或許再也見不到他們。當時社會上傳言,跳樓、跳河、上吊的事件時有發(fā)生。
酷暑難耐。我騎著電動車在火車站附近問詢打聽、敲門入戶。熱心人主動提供線索,幫助尋找。電動車跑沒電的時候,在火車軌道橋下面找到了她們。
“你是鐵柱媳婦?”
“啊?不是,不知道。”母子同時瞪大眼睛,害怕了。
“咱是一個村的,鐵柱小時候是班長,他幫我不少?”
“你是?”
“我是三牛他二姑,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!就在這座城里當老師。”我急忙說出村民給我貼的標簽。
“奧——知道了,知道了!”母子露出一點笑容,該是“他鄉(xiāng)遇故知”的喜悅。
“咱先去吃飯頓朝天鍋。”
他們不知朝天鍋是啥,孩子連著吃了四卷。期間,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,他們漸漸放松下來。
我又領他們去旅館洗澡。下午,找了一家偏房住下,懇求房東照顧,囑咐千萬一定注意安全,還說幫著孩子找學校,上初中,給母親找零活干。他們又瞪大眼睛,或許不相信,或許聽不懂我的話。孩子自鄙心理很重,媳婦直接失去生活信心和勇氣。
日后,我常去看望他們,跟他們交流。母子倆感到有了依靠的肩膀,有了親人,敞開心扉談村里的故事,談家庭的故事。
通過交流,我發(fā)現(xiàn)孩子看到拿鐵锨、刀具的人就害怕,我?guī)ソㄖさ?,說高樓大廈就是師傅們用雙手托起的;到農貿市場,看殺雞賣肉的,讓他們看師傅們?yōu)橄M者服務嫻熟的刀功;去商場超市,看人與人的親情相助;到河畔綠地,體會大自然與市民的和諧與美好。
不久,孩子上學、母親工作,都落實了。媳婦很珍惜、很認真、很賣力,物業(yè)公司老板表揚了她。新學期開始,大山也上初中了。我時常給他們講身邊、城市里的勵志故事,講奮斗人生,講勞動創(chuàng)造美,講美麗夢想。
“新生活開始了。過去,經(jīng)歷了太多。咱們立個約定,通過奮斗,10年后,大山讀完大學,做個有益于社會、有益于人民的人!期間,我一直為你們提供幫助和服務,不要不好意思。”我們銘記約定,眼含熱淚,手攥在一起。
三
幾年后,鐵柱在另一個城市被抓。他萬念俱滅,深感對不起、見不到媳婦和兒子,死心塌地在監(jiān)獄了結一生。
“爸爸,我和媽來看你了,還有李靜二姑。”鐵柱不相信有人會看他,更不相信是媳婦、孩子和小老妹。我清晰地看著,他僵愣在那里,沒有表情。
“柱哥,好好改造,早日出來,我替你照顧好他們。”
“鐵柱,好好改造,我和兒子等你回家。”
“爸爸,我想你了,一定好好上學,考上大學!”
鐵柱,還是僵尸一般立著,任憑眼淚流淌。此時,他心里一定是驚喜、內疚和感動,一定是特殊環(huán)境里最盼望那份平安、釋然和幸福。
此后的鐵柱變了一個人,不少出來的獄友捎話說鐵柱在里面很能干,表現(xiàn)很好。再來探望時,鐵柱有說有笑了,勤勞的手攥緊拳頭,表示“痛改前非,做個好人!”,我也說:“相信你,柱哥!”
孩子逐漸走出了陰影,開始跟人們接觸,發(fā)奮學習,年年都是三好學生。鐵柱媳婦能吃苦耐勞,每年都被評為先進。當?shù)卣步o送去關愛,他家搬進政府開發(fā)的廉租房。
四
一晃10年過去了。大山今年夏天就大學畢業(yè)了。三年前,鐵柱也刑滿釋放,在批發(fā)市場干起冷鏈物流,每天心無旁騖搬運貨物。
“大山,你是學農學專業(yè),支持你參加咱省的大學生村官招考,但愿能考上,扎根農村基層,領著老鄉(xiāng)親們致富吧!”春節(jié)過后,我對大山進行擇業(yè)輔導。
我分析了所有的考錄崗位,覺得故鄉(xiāng)那個鎮(zhèn)設立的崗位最適合他的專業(yè),如果考上能分配到老家村子會更好,他會很快適應環(huán)境,會給村民帶去致富信息、技術,很快會干出一番成績。
孩子很聽話,很有信心,認真?zhèn)淇?,終于金榜題名。中秋節(jié)那天,鐵柱滿懷高興,請假在家做了大餐,宴請這些年來的恩人,也為孩子第二天到老家的鎮(zhèn)政府上班送行。我和三大爺,成了座上客。我感到很欣慰,覺得很有成就感。
十年前,他們從故鄉(xiāng)來,滿身是憂傷和絕望;十年后的今天,大山長大成人,成為穩(wěn)重、陽光、擔當?shù)挠兄厩嗄?,一家人也幸福團圓了。大山十分珍惜這一切,將帶著技術,帶著情感,帶著夢想,帶著使命,帶領鄉(xiāng)親們振興鄉(xiāng)村,讓那里的天更藍、山更綠、水更清,讓故鄉(xiāng)五谷豐登,人民幸福安康。
責任編輯:林芳羽新海南手機客戶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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